二十个词汇消失于字典中，他们创作了最美丽的抗议｜The Lost Words

（强烈建议一边播放以上歌曲，一边阅读本文）

你能想象，一个普通的八岁英国孩子，相比正确识别农村常见的动植物，他们更善于识别动画片里的虚拟角色吗？这正是2002年剑桥大学的研究数据结果——孩子们识别真实自然物种的正确率不到50%，而识别神奇宝贝的正确率约为80%。

2007年，更是有一位敏锐的读者注意到，在世界各地的学校被孩子与老师广泛使用的《牛津初级词典》最新版本中，大约有40个自然界的词语不见了。这些消失的词语包括：

acorn（橡果）

bluebell（蓝铃花）

dandelion（蒲公英）

kingfisher（翠鸟）

willow（柳树）

...

被取而代之的词语有：

attachment（附件）

blog（博客）

broadband（宽带）

cut-and-paste（复制粘贴）

voice-mail（语音信箱）

...

2012年，词典甚至做了更多的删减，cauliflower（花椰菜）、clover（三叶草）都被替换。

牛津面对抗议回应说，词典是为了反映当今社会中孩子语言的使用情况而设计的，它所容纳的语言反映的是这个世界的变化。

然而，当我们任由这些词语在孩子们的话语中消失，大自然给予他们的印象逐渐变成一片没有生机细节的绿色布景，他们在去学校的路上还能注意到路边的蒲公英吗？他们还会对树上正在鸣唱的云雀产生兴趣吗？

当孩子们沉浸在手机与电脑的虚拟世界中，缺失了对大自然的认识、好奇与尊重，我们还怎样期待孩子们长大后去保护它？

《The Lost Words》封面

在2017年，英国作家Robert Macfarlane与插画师Jackie Morris合作创作了绘本《The Lost Words》，以艺术的形式表达了对这些词汇被删除的抗议，将这些从字典中消失的词语守护在绘本的每一页中，提醒着人们关注到大自然与孩子童年之间的鸿沟。（点击这里观看《The Lost Words》内页翻看视频）

《The Lost Words》创作者Jackie Morris和Robert Macfarlane

这本绘本出版四年以来，被带进英国的各大学校甚至医院，还被演化成戏剧、展览、音乐等形式，都旨在帮助孩子还有大人重新找回与大自然的连接，让这些生物不再消失在人们的话语中。

《The Lost Words: Spell Songs》音乐专辑

 《The Lost Words》户外剧场‘Seek, Find, Speak’

《The Lost Words》展览

《The Lost Words》这本绘本的魔力在哪里？

按照两位作者的话说，《The Lost Words》是一本“魔咒书”（spell book），读者可以通过大声朗读书中的诗歌，将20个消失的词语像施魔咒般召回到原本属于它们的大自然环境中。

每个消失的词语在绘本中都有三页跨页。

第一页通过散落的字母体现词语的“缺席”，只有通过将这个生物的单词拼读出来，才可以启用魔咒：

以上画面中散落的字母可以拼出kingfisher（翠鸟），将字母找出来大声拼读即可启用魔咒

第二页的左侧是一首关于这个生物的藏头诗，也是能够将生物召回的魔咒，每一行的首字母相连，就组成了那个单词；右侧是这个生物在金箔纸上的插画：

将诗歌魔咒大声朗读才能够将翠鸟召回大自然

当魔咒被大声朗读，我们在第三页上能够看到原本消失的生物回归到它所属的大自然环境中，画面与第一页的线条轮廓相呼应：

回到溪水边的翠鸟

我们独家采访Jackie Morris时，她回忆起一个让她无比欢欣鼓舞的反馈：一位母亲来信说，她的孩子会用手指点着书上的每一个字母，将它们大声朗读出来，并认为是她的魔咒灵验才召唤了下一页的画面与诗歌。

《The Lost Words》在2019年荣获凯特·格林纳威奖（CILIP Kate Greenaway Medal）

《The Lost Words》背后还有怎样的故事？请看以下我们对Jackie的独家专访吧！

INTERVIEW

独家专访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 x Jackie Morris

采访：Gina

翻译：Qing

孩子们不知道这些词语，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也不认识

你与作者Robert Macfarlane是出于什么动机想要创作《The Lost Words》？

Jackie: 在我们看来，从儿童词典中删去自然界的词语，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我们对自然失去了敬畏之心。比如说，当蓝铃花（bluebell）甚至不再作为一个词汇出现在字典里的时候，这时我们再和孩子说，它是值得我们守护、为之奋斗的事物，就显得格外空洞而苍白。有些人会说，这只是一本小小的字典，被删去的也只是几个词语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在我看来，它们意义非凡。

蓝铃花海

在读完《The Lost Words》后，虽然书中的一些生物在我的身边很难看到，但我对我家门口那些不知名的植物、或是窗边飞过的小鸟，都产生了好奇心，我想知道它们叫什名字。

Jackie: 是的，比如虽然在加拿大没有蓝铃花，但我希望这样的一本绘本可以鼓励人们重新把目光聚焦到自然环境里，哪怕你身处都市，也可以注意到人行道边摇曳生姿的小草。

也有人会说，这些野生生物在乡村更常见。而其实在英国，从狐狸，蒲公英，到常春藤，或者是有猎鹰筑巢的小房子，它们就在那里，等待被发现。孩子们不知道这些词语，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也不认识它们；可能在路上走的时候看见一种植物，大人们也叫不出名字。

我的愿望是当孩子们在学校里读过这本书之后，他们可以成为爸爸妈妈在自然世界的小向导，在散步的时候说，“看，这是鹪鹩，这是蒲公英，这里还有一些常春藤。”

你对大自然的热爱来自于儿时吗？

Jackie: 没错，小时候，爸爸常带着我一起散步，我们沿着铁轨往下走，看沿途有没有小鸟巢。还有一次我们去了莫尔登山，在那里我们听到了云雀的歌声。我爸爸也很喜欢绘画，但是他并没有被家人允许成为艺术家，当年艺术仅仅被当作是一种爱好。我很幸运我将艺术演变为我的工作，我现在慢慢觉得，艺术可以成为一股推动进步的力量。

创作《The Lost Words》时，经常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我了解到你生活在英国威尔士海边的一个小屋里，你周围的环境是怎样的？为《The Lost Words》做插画是否也有就地取材呢？

Jackie: 是的，有时我几乎觉得自己就住在一本书里。有一本很漂亮的绘本叫 《The Little House by the Sea》，是Benedict Blathwayt的作品。Benedict笔下的世界像极了我生活的地方。人们常常说阅读时会在书中与另一个自己相遇。而对我来说，在这本书里，我遇见的是身边的一草一木、花鸟鱼虫。

很多出现在 《The Lost Words》里的生物都取材于我身处的环境，比如绘本中的蒲公英，就来自我家门口。

你的插画从身边环境获得灵感的同时，也需要平衡插画与Robert Macfarlane写的文字内容之间的关系。同时受到Robert的诗词还有来自大自然环境的启发，是怎样的一个创作过程？

Jackie: 对我来说，这是最美妙的体验，因为我能更加细致地在生活中观察我所需要绘制的生物。

在我创作《The Lost Words》时，经常有不可思议的事情会发生：比如说当我在画鹪鹩（wren）时，走到哪里，都有鹪鹩飞到我身边，或是停留在我附近的角落。

为了画蒲公英（dandelion），我第一次细数蒲公英的羽毛。蒲公英种子曾无数次在我眼前掠过，但这一次，我在它们面前停留，只为观察它的结构：根茎的末端有个小钩子，小叶子如何长大。

有一首关于荆棘（bramble）的诗，我的花园就是用荆棘篱笆围起来的，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投入地研究过枝蔓们怎样缠绕绵延，是Robert的文字指引着我解开这些自然的密语。

有几次，是我的插画带给了Robert书写的灵感。比如我的蒲公英插画启发了他创作蒲公英的诗歌。而在画乌鸦时，我没等他把诗歌寄来，我就毫不犹豫地动笔了，因为我以为无论他怎么描述乌鸦都不会改变我画乌鸦的方式。然而他做到了，Robert用文字重塑了乌鸦的形象，于是我又画了一稿，并在它嘴里添了一颗蛋。

左侧插画为Jackie原本画的乌鸦，右侧插画为她读了Robert的诗歌后画的乌鸦，对应诗节：“I steal eggs the better to grow”

Robert将这些诗歌给你时，对你的插画有怎样的期待吗？

Jackie: 他在插画上给了我完全的自由，但是他对于这些诗歌该在什么样的场景下朗读有非常明确的要求。比如，当Robert把关于水獭的诗节交给我时，他会说，这段文字是我在黄昏时写就的，有些词语是我在小溪边打捞起来的，所以请把它带到河岸边朗读吧。

《The Lost Words》水獭诗歌与插画

我还记得他给了我非常具体的阅读飞蛾那个诗节的指令——诗歌必须在晨光熹微，蝴蝶睡去的时候被朗读，于是我爬上山丘，口袋里是折得方方正正的小诗，翻开纸页后，我把Robert笔下的诗节只读给石楠花听。

《The Lost Words》续集《The Lost Spells》中关于飞蛾的诗节与插画

书中呈现每个生物的藏头诗之前，都会有一页描绘它们的缺席，你有提到说，这些页的创作对你来说是最有挑战的部分，你最后是怎么想到让字母零星遍布在纸上这个创意的呢？

蓝色的字母可以拼出bluebell（蓝铃花）

Jackie: 我想是因为，当我努力地找寻绘画或者其他形式来表达这种缺席时，我才意识到，这些生物并没有真正从世界上消失，只是不再在字典里拥有一席之地。

当我们失去了这些词典中的大自然词汇，我们失去的还有去关注到它们、守护它们的能力。

大自然是我的信仰，而我的画作是我的祷告

在《The Lost Words》中，你将每个生物都画在了金箔纸上，能说说这个背后的含义吗？

金箔纸上的翠鸟插画

Jackie: 如果你看见画稿原件，你会看到这些金箔熠熠闪光。我希望赋予每个生物这样圣像般的时刻，当你站在它面前，会被它的生命力和尊严所震撼，如同你崇拜神明。一直以来，自然是我的信仰，我的画作是我的祷告。

我很喜欢在书中，当这些消失的生物被诗歌召回时，同时被召回的是他们所身处的自然环境，以及这个环境中其他的生物，让人意识到整个生态系统都是相互关联的。

Jackie: 因为我们需要意识到，我们不是独自在地球上。身为人类这一物种，我们甚至不那么特别。我们的生命如此依赖世间万物，我们需要对大自然多抱有一丝敬畏和尊重。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经常被很多人教导，说人类对自然有某种霸权——不是这样的，地球不该是我们可以肆意索取的资源。我认为现在的年轻人也意识到了这些，希望更多的大人们也能渐渐醒过来。大自然甚至不需要我们照顾它，它有很强的自愈能力，但我们必须停止破坏它。

是的，在新冠的影响下，我们过起了居家隔离的生活，小动物们倒是开始探头探脑，更自在地外出活动了。疫情后的很多研究数据也更加清楚地证明，人类的活动轨迹真的给生态系统带来了很大影响。

Jackie: 我完全认同。我们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大自然里为人类预留了角色，但我们似乎已经偏离了平衡。是我们的无知和贪婪造成了这种失衡。我希望我的画能展现一种人和自然不同的关系。我们确实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我希望我的画不是以说教的形式去灌输。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站出来，勇敢地呼吁政客们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我们需要培养更多这样的人来守护我们的大自然。

在42岁我才意识到我有读写障碍

《The Lost Words》这本书的开本很大，作为读者我感到我能深深沉浸在你的画作中。你们当时决定将这本书以这样的大小出版是出于什么考虑？

Jackie: 当你捧着这样大的一本书时，你感觉你缩回成了儿时版的你在阅读。

《The Lost Words》比我们很多小读者的个子都要大，翻动书页的时候就像是走进了一家纸上剧场。我想要构建这种沉浸式的体验，在阅读时，读者们能感到身临其境。

另一个我很看重的点是希望这本书能有留白的空间，欢迎读者进入故事的宇宙。我很喜欢东方美学里留白的概念，这是在西方艺术中没有的空间平衡。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东西也可以拥有一整面空间，这让我的灵魂自在舒展。

我了解到你直到大概9岁、10岁才能够“正常”阅读文字，这对你现在成为插画师有怎样的影响？

Jackie: 是的，我以前没法“正常”地阅读：在图书馆看书时，我会跳过文字，只看图片。或许这也是我成为画家的一个原因吧，我发现大篇幅的文字总会让我打退堂鼓。小时候当我读书时，看到文字在页面上移动，我以为每个人的阅读体验都是这样充满挑战。直到 42 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就是读写障碍（dyslexia）。

对故事的渴望是驱动我阅读文字的动力。我很高兴我做到了，不然我的生活会非常不同。我们的社会非常重视读写和文字，当你没有阅读能力的时候，世界将会变成一个很陌生的地方。但其实有 25% 的人口在为此而苦苦挣扎，我很难想象他们的生活。

我们可以通过图像、留白、书页设计、字体和纸张的选择，在视觉上帮助有读写障碍的读者们更轻松地走进故事里。我们收到很多留言，说《The Lost Words》也被很多“不爱看书”的读者们喜欢。我从心底里知道，没有所谓“不爱阅读”的人，人们不识字不是因为他们蠢钝或者抗拒，阅读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The Lost Words》在设计上有哪些方面考虑到了这些群体的特殊阅读需求吗？

Jackie: 之前我在一所图书馆参加活动时，一位男士带着他的儿子告诉我，“我不识字，但是我可以通过你的插画，讲故事给孩子们听。” 能向一个陌生人讲出这些需要巨大的勇气，而同时这又是多让人惊叹的发现啊！我认为是书中的空间感和留白催化了这种反应，它们欢迎读者，而不是把他推开。

另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是，很多患有失智症的老人们也与这本书产生共鸣。就在最近，一位女士告诉我，她的妈妈逐渐失去了语言能力，却在《The Lost Words》书页上找到了蓝铃花，并尝试记住它的名字，仿佛《The Lost Words》为他们打开了语言之外的大门。

好的插画可以帮助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连接自然与自我。

Jackie: 是的，我不会专门去画给儿童读的绘本，因为我感觉在我身体里，住着从小到大，每一个阶段的自己。那个小小的孩童还在那里，我记得她小时候的体会。我记得她被大人们教训“要听话”时的困惑和挫败，她咬着牙思考：“凭什么？大人们似乎不比我更知道自己在干嘛！”那个彷徨失措的少女也在那里，她对自己的青春期的皮肤和身体无所适从。一层层，一段段，我和每一个自己对话。

我所做的每一本书，我都希望能被所有年龄阶段的人们捧在手里。读者们可以跨越时空分享它，祖父母读给孩子听，孩子们再讲给父母听。

The Lost Words Blessing

歌词节选

Walk through the world with care, my love 

And sing the things you see 

Let new names take and root and thrive and grow 

...

Even as the hour grows bleaker, be the singer and the speaker

And in city and in forest, let the larks become your chorus

And when every hope is gone, let the raven call you home

走过世界，穿越山海

将每个生灵的名字轻轻吟唱

歌声遍及之地草木丰茂，万物生长

……

即使天色昏蒙，日落西沉

百灵鸟的啼鸣依然清婉悠扬。

车马喧嚣里，晚归的鸦群将带你回家

《The Lost Words》的封面上有好几只金翅雀，英文中“一群金翅雀”的说法是“a charm of goldfinches”，而charm也有“魔力”的意思。这些明亮的金翅雀代表了英国罕见的动物保护成功案例，它们的数量在过去十年里激增了近50%，这些金翅雀的插画想必也是希望的象征。

Jackie在2019年凭借《The Lost Words》荣获凯特·格林纳威奖，她回应说，她从来不为获奖而写书，那么对创作绘本对于她而言的意义是什么？

“To speak from my heart and soul, in as beautiful a voice as I can achieve, into the heart and mind of a child. I don’t mind how old that child is. What I really mean is a person, but I say child because it is that place, the open, wild, receiving, hungry place where the imagination runs wild.”

虽然《The Lost Words》常常被归类为儿童绘本，但是书中所传递的对大自然的热爱与守护，是给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小孩的。在那个内心角落，我们仍旧相信着想象的力量与可能性。

当《The Lost Words》被各年龄段人们捧在手里阅读，当人们意识到这些自然生物词汇的重要性，那么被用心珍惜与守护的一定也不止是词语本身。这对Jackie来说也是她最想获得的“奖项”。

⬇️点击小程序在播客收听我们与Jackie的完整英文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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